目前我國瓷磚產量約占全球瓷磚產量的一半以上，年產量與出口金額均居世界前列。然而，我國出口的絕大部分瓷磚，竟被數十個國家變相驅逐。
每年貨值3億美元的瓷磚、數以萬計的貨柜，被東南亞人反傾銷趕到了歐洲，被歐洲人如法炮制驅至南美，巴西、阿根廷等南美人又想將其逼到中東。南美洲是中國瓷磚企業(yè)近年來千辛萬苦開發(fā)出來的新市場，出口歐盟受阻后，超過2億出口額轉至南美。若再撤退，不僅損失慘重，很多企業(yè)甚至沒有了出路。
哥倫比亞，是中國瓷磚在南美洲的第三大出口市場。2015年2月，哥倫比亞貿易、工業(yè)和旅游部的貿易措施分局(下稱“哥調查機關”)立案，對中國進口瓷磚產品發(fā)起反傾銷調查，試圖定下高額反傾銷稅，抬高中國瓷磚出口該國的成本，保護本國企業(yè)。哥倫比亞雖然只是小市場，但反傾銷調查往往有“傳染”效應，巴西、阿根廷、秘魯已啟動調查，哥倫比亞如果守不住，南美洲市場岌岌可危。
以廣東66家瓷磚出口企業(yè)為主的應訴者抱團出擊，欲為全國瓷磚企業(yè)保住南美市場。近日，雙方第一輪交手分出了勝負。南方日報記者遍訪企業(yè)、協會、商會、政府和律師等參與各方，了解事件來龍去脈。
哥方出手：僅憑8張發(fā)票，判定中企傾銷258.55%
哥調查機關發(fā)起的調查，把中國2014年1月6日至2015年1月6日出口哥倫比亞稅則號69079000和69089000的瓷磚全部包括在內。從地板到墻面再到天花板，不論釉面或非釉面都成了調查對象。
廣東企業(yè)受影響最大。海關統計2014年我國向哥出口涉案產品31.26萬噸，主要是拋光磚，金額7524萬美元。其中的6544.3萬美元來自廣東的180家企業(yè)，幾乎所有大企業(yè)都在佛山。
我國“入世”后，抗過30多個國家瓷磚反傾銷的佛山陶瓷協會副會長白梅見慣不怪。發(fā)起國多以中國出口瓷磚價低于正常價值為由判定傾銷和損害發(fā)起國產業(yè)，征收其認定的中國內銷與出口價差額為進口稅。“真有這個差額嗎?”白梅發(fā)現，哥倫比亞不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不采納中企銷售數據。選擇巴西為替代國，用其國內同類產品售價算出一個“正常價值”當評判標準，結果為15.31美元/平方米。但哥倫比亞海關統計中國瓷磚出口價僅4.27美元/平方米，哥調查機關認為我國瓷磚比“正常價值”便宜了11.04美元/平方米，傾銷幅度258.55%。
蹊蹺的是，哥調查機關計算“正常價值”的依據只是8張巴西市場瓷磚產品銷售發(fā)票。“這太不嚴謹了!”一位佛山企業(yè)負責人說，“僅8單交易，不同型號規(guī)格混在一起，無法判定一個行業(yè)產品的正常價值。”
雖然調查證據無力，但白梅卻憂心忡忡。
哥倫比亞一直違反WTO規(guī)定，不給中國應訴企業(yè)單獨稅率，而是推行“一國一稅”。一家中企費錢費力應訴，爭取來的低稅率將全行業(yè)適用，企業(yè)肯定不積極。
中企回擊：粵企抱團打無損害抗辯，“一分錢”不讓
3月13日在佛山召開的應訴動員會可謂人聲鼎沸，提振人心。
中國五礦商會、佛山陶協、各級政府管理部門準備發(fā)動企業(yè)應訴，而廣東180家涉案企業(yè)，竟來了160多家，佛山66家出口額較大的企業(yè)主動抱團，集中報名應訴，還有5家生產企業(yè)參加單獨應訴。
“這些企業(yè)是要保護南美洲市場。”白梅說，近年來，從巴西、秘魯到哥倫比亞，瓷磚反傾銷調查不斷。粵企深知此案“一國一稅”，整個行業(yè)團結起來做無損害抗辯是重中之重。
五礦商會全程負責牽頭組織，其法律部主任樊飛華說，國家、地方、商會、企業(yè)充分發(fā)揮四體聯動機制，在每個關鍵節(jié)點，不同主體主動發(fā)揮作用。
經企業(yè)推選，五礦商會委托剛在巴西瓷磚反傾銷案中有表現出色的北京金誠同達律師事務所代理案件。4月6日，金誠同達向哥方提交替代國抗辯意見。4月20日，金誠同達再提交單獨稅率抗辯、產品排除意見和無損害抗辯意見。
看到粵企團結應訴，廣東新中源公司國際業(yè)務部副總經理劉杰很有信心。2006年印度發(fā)起反傾銷調查，國內應訴企業(yè)不到5家。新中源公司自己花錢找律師，和印度客戶并肩打官司。應訴前，該公司出口印度2億元人民幣。應訴后，獲較低的單獨稅率，公司出口額猛增至4.5億元人民幣。劉杰說，“有商會牽頭主導，企業(yè)同心協力，達成類似巴西案的最低 價格承諾 ，至少能保住中高端市場。”
游說智取：中方提出“價格承諾”，望化解雙方分歧
關注該案的華城律師事務所律師李華端統計發(fā)現，2014年，哥倫比亞進口中國上釉瓷磚量占該進口總量的比例減少。中國上釉瓷磚價格明顯高于其他國家，呈上升趨勢，由于上釉瓷磚是哥倫比亞主要進口的瓷磚，可見中國并無低價傾銷影響該國市場;同時，哥倫比亞進口中國未上釉瓷磚的增量，只占該國當期總進口量的5.7%，對市場沒有明顯影響。
怎么讓哥調查機關主動接受中國的抗辯?參與案件全過程的金誠同達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楊晨說，反傾銷應訴策略不能一刀切，我方調查了哥倫比亞國內情況后，決定多管齊下逐一擊破。
2015年7月，一場反傾銷歷史上并不常見的行動悄然展開。
五礦商會副會長于毅和商務部、企業(yè)、律所組成的中方代表團赴哥倫比亞游說。代表團訪問哥倫比亞貿易、工業(yè)和旅游部以及哥倫比亞總統辦公室，會見哥倫比亞瓷磚進口商代表奧羅斯科。代表團既傳達出中國瓷磚行業(yè)一致對外應訴的決心，也當面指出哥調查機關不公正的結論和證據，講明中國瓷磚行業(yè)并沒有對當地產業(yè)造成損害，要求公正裁決。
代表團先是安排代表中方的哥倫比亞籍和巴西籍律師一起去見哥調查機關。從巴西瓷磚反傾銷案中剛談成的“價格承諾”切入，詳細解釋為何巴西向中國企業(yè)提供單獨稅率，以及愿意和中國達成“價格承諾”。
隨后，代表團通過哥倫比亞進口商協會和瓷磚行業(yè)下游的建筑業(yè)協會，找到該國進口商、生產商和建筑商會談，尋求哥倫比亞國內企業(yè)的支持。
接著，中方又找到公關公司，通過哥倫比亞當地媒體報道一系列中國瓷磚反傾銷案的新聞。以中立的態(tài)度，梳理案件來龍去脈，闡述中方觀點。
在堅持無損害抗辯的基礎上，代表團提出“價格承諾”，希望以此化解分歧，讓兩國產業(yè)合作共贏。“價格承諾”是指中方出口瓷磚產品的價格將確保在承諾的最低價格之上。哥倫比亞海關統計2014年自中國平均進口價格為4.27美元/平方米，中方提出以5.05美元/平方米作為承諾價格。該價格比調查期內中國出口哥倫比亞的價格高出近20%，以期未來不會對哥倫比亞國內產業(yè)造成損害。
發(fā)生逆轉：終裁以無損害不征稅結案，歷史性完勝
種種舉動之后，中國瓷磚行業(yè)在哥倫比亞國內收獲了數支包括該國進口商、生產商和建筑商在內的“同盟軍”。“同盟軍”通過正式和非正式渠道與哥調查機關溝通，哥調查機關慢慢接受中方觀點。
本來，從初裁到2016年上半年，哥方本應給出對案件的初步反饋，事實上卻拖延至2016年6月也沒有任何聲音。隨后，中國政府和商務部等也在多個場合與哥方就瓷磚反傾銷案進行溝通，進一步表明關注。
經過不斷努力，哥方內部出現了妥協。
哥調查機關首次接受了中方的替代國抗辯，哥方確定的“正常價值”由15.75美元/平方米大幅下降為9.15美元/平方米。哥方首次接受了中方提出的產品分類，按釉面磚和非釉面磚分別計算價值，不再混為一談。這兩者等于否定了此前由8張巴西發(fā)票發(fā)起的不公平調查。
哥調查機關發(fā)布案件初裁，裁定中國產品構成傾銷，但不構成實質性損害，僅對哥倫比亞國內產業(yè)構成損害威脅，并據此決定在初裁后不征收臨時反傾銷措施。
在上述努力的積累下，2016年7月，哥調查機關發(fā)布終裁裁決，裁定我國瓷磚產品沒有對哥倫比亞國內產業(yè)造成損害威脅，不予征收反傾銷關稅，并終止本次調查。
廣東省商務廳相關負責人介紹，終裁以無損害、不征稅結案，這在哥倫比亞歷次對華反傾銷調查中屈指可數，是我國對哥倫比亞反傾銷應對的重大勝利，也是瓷磚業(yè)在近年多起反傾銷調查中應對最為成功的案件。
縱深：瓷磚業(yè)為何頻頻遭遇反傾銷調查
這場歷史性完勝卻是一場憂傷的勝利。
“贏了也不能掉以輕心!”一位佛山瓷磚企業(yè)負責人說，“勝利之后，如果部分不自覺的企業(yè)繼續(xù)打 價格戰(zhàn) ，哥倫比亞很快又會發(fā)起第二輪反傾銷調查。
“勝利后才有主動權。”金誠同達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楊晨則認為，中國產業(yè)不能把自律權交到別的國家手上。
中方內部的糾結則是因為中國瓷磚行業(yè)遭遇反傾銷調查非常頻密。僅2015年至今，哥倫比亞、墨西哥、印度、巴基斯坦先后針對我國瓷磚企業(yè)立案4起，可謂一波剛平一波又起。而瓷磚行業(yè)16年來深陷30多場反傾銷調查，甚至還有更多國家躍躍欲試。
而廣東作為全國瓷磚生產基地，低端產能過剩帶來的出口“價格戰(zhàn)”一直存在，如何才能跳出反傾銷的泥潭?
為何受傷的總是廣東瓷磚?
廣東低端瓷磚經過十年市場洗禮，產能仍然過剩。
廣東作為全國最大的瓷磚生產基地，產量占全國四分之一，且以低端產品為主，出口價格偏低，容易落人口實。
我國“入世”16年來，很多瓷磚企業(yè)出口方式單一：不論當地市場環(huán)境和特點如何，依賴價格競爭以擴大銷售額、搶占市場。
西班牙、意大利瓷磚出口均價為13-14美元/平方米，廣東瓷磚出口均價不到5美元/平方米。這對進口國國內瓷磚產業(yè)造成巨大沖擊，從而引發(fā)這些國家的企業(yè)尋求反傾銷措施的保護。
雖然總是遭遇反傾銷，但中國五礦商會法律部主任樊飛華說，“中國瓷磚企業(yè)生命力很頑強，一個國家市場受影響，迅速挖掘另一個國家的市場。反傾銷重壓之下，出口量總體保持穩(wěn)定，有的年份甚至略有增長。”
同時，中國加入世貿組織時接受“非市場經濟地位”待遇條款容易陷入反傾銷的泥潭。因為如果中方被調查企業(yè)無法提供其具備市場經濟條件的證明，則外方調查者在計算出口價值時，往往選用一個價格極高的第三方參照國與中國出口價格比較，很容易就裁定中國產品存在較高的傾銷幅度。哥倫比亞案中哥調查機關選擇了巴西價格，就是這種操作思路。
這種忽略中國企業(yè)實際生產的做法顯然有失公平。可惜的是，雖然目前世界上有15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156個WTO成員國中有97個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但是對中國發(fā)起貿易救濟措施最多的歐、美、日以及印度等國家和地區(qū)仍未承認中國完全市場經濟地位。
反傾銷如何打擊業(yè)內企業(yè)?
自2001年印度率先對我國瓷磚進行反傾銷立案調查以來，16年來菲律賓、韓國、巴基斯坦、歐盟、泰國、秘魯、阿根廷、巴西、哥倫比亞、墨西哥等30多個國家前仆后繼。2011年，巴西將中國瓷磚進口關稅從15%提高至35%。今年7月，巴西又發(fā)布公告，對我國未上釉瓷磚發(fā)起反傾銷調查，欲征收264.1%的懲罰性關稅。
反傾銷案一旦敗訴，倒下的往往是一大片企業(yè)。例如，中國瓷磚原主要出口目的地歐盟在2011年發(fā)起“鐵血”狙擊，征收最高達69.7%反傾銷稅，次年，佛山瓷磚對歐盟出口量同比下降超過50%。
廣東新明珠陶瓷集團國際貿易部副總經理袁師毅說，印度對中國瓷磚發(fā)起反傾銷調查，抽取中國7家企業(yè)應訴，新明珠就是其中一家。在半年訴訟期內，該企業(yè)被征收1.37美元/平方米的臨時反傾銷稅，此前該公司瓷磚均價為4-5美元/平方米，加上反傾銷稅，瓷磚成本提高了20%，只好提價20%，冬至印度訂單下降一半。
瓷磚業(yè)如何規(guī)范出口秩序?
“不自律的價格戰(zhàn)，損害的是整個行業(yè)的利益。”南海植才進出口貿易有限公司的謝桂東見識過兩段慘痛的故事：
直接在外設廠，本是好事。上個世紀90年代，迪拜興起建設熱潮，瓷磚需求量極大。由于中東沒有瓷磚生產廠，2005年，不少中國企業(yè)赴迪拜設廠，意欲免除中間環(huán)節(jié)，直接對接消費終端。最終，中國企業(yè)確實搶占了迪拜批發(fā)和銷售的市場，但隨著中國瓷磚企業(yè)數量越來越多，又打起了價格戰(zhàn)。價格一落千丈，迪拜市場被“做死”了，至今價格仍起不來。
技術轉型升級，本是大勢所趨。2015年，佛山一家企業(yè)研發(fā)出加厚加白的拋光磚，售價11元/片。結果技術迅速被某些企業(yè)“復制”，大量跟風生產，市場又被“做死”了。很快，新產品跌至普通貨水平的8元/片。
中國瓷磚企業(yè)出口自律委員會秘書長、廣東宏陶陶瓷公司總經理伍劍峰建議廣東瓷磚企業(yè)率先反省。只要大企業(yè)敢于擔當、引導，中小企業(yè)主動抱團，行業(yè)就有規(guī)范能力，方能打開新的市場。
佛山陶瓷協會副會長白梅說，意大利是傳統瓷磚業(yè)大國，產品出口單價是廣東產品的3倍，該國依托Condcorde、Fiandre-Iris、Finfloor等大型企業(yè)主導，整個行業(yè)抱團發(fā)展。通過制定統一的全球銷售策略，規(guī)范出口秩序，保障高端產品的設計、研發(fā)和銷售效益。
2016年1月-2月，中國出口陶瓷產品同比減少19.6%;出口金額同比減少30.7%，出現近年少有的量價齊跌。留給廣東瓷磚企業(yè)騰挪的空間日益縮小。
